爷爷的老油坊
■李 林
记忆中的爷爷,高大清瘦,银发皓须,言语铿锵,笑声爽朗。用奶奶的话说,爷爷说话砸地上那是一砸一个坑。记忆中的老油坊,岁月静好,和谐安详。
207国道线在新宁境内迤逦而过,其中有一段右倚青山,左傍碧水,那就是一渡水至三渡水段了。旧时老人总在河道险要处修建堤坝,或用于灌溉,或用于手工作坊。爷爷的老油坊就建在这山清水秀,交通便利的国道旁。因小河由南而北曲折蜿蜒流淌,所以当地老人称南为上北为下了。从一渡水派出所往下,经镇政府,公路右侧便是爷爷的老油坊了。如果顺风,隔七八百米远便能闻到油坊的炒菜籽香。
爷爷名讳朝光,因任侠好义,又爱主持公道,“光夫子”的美名便不径而传。在一渡水,没人不知道老油坊;在老油坊,没人不知道光夫子。
那时学校离家有三公里地,而爷爷的老油坊离学校只有数百米远,所以到爷爷的油坊蹭饭那时常有的事。在今天看来,孙子吃爷爷几顿饭,那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那时家庭拮据,一个壮年劳力年头忙到年尾也仅能糊口而已,爷爷有六个子女,孙辈二十多个,自然不能一一照拂。而“头孙满崽”的思想在很多老人心中根深蒂固,头孙就是年龄最大的孙子,满崽,就是年龄最小的儿子。我是爷爷的长孙,爷爷对我当然是关怀有加了。那时一个星期能吃上两顿肉食便算得上富裕人家了,我们称之为“打牙祭”。老油坊的每顿牙祭,大块的肉儿和鸡腿照例都是躺在我的碗底。
在传统的作坊里,那笨重的水磨和几乎占了作坊三分之一面积的水碾子已经是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工具了。用手工翻炒好的油菜籽、花生米之类,在水碾子内研磨成粉,放在大锅里蒸上半小时,再用干净的稻草杆垫底,把蒸好的粉末迅速用脚压实在两个钢圈里,便可以上榨了。榨油用的木楔都是用韧性最好的楺子树制成,油榨旁悬空系一个三四百斤重事先打磨好的方石,像和尚撞钟一样,两个人同时用力,一声“嗨杂”,一端纤细的木楔便撞进去一分,当楔加到一定数量,那澄黄闪亮的油滴便汩汩而出了。爷爷腰身壮实,老油坊内能独自拉动大石榨油除爷爷外再无其人了。
油坊最红火时,光靠附近几个乡村,油是销售不完的。这时爷爷便约上一帮好手,搭上“11”路车,二百斤担子,四五十里路程,凭着坚韧的毅力,爷爷便能一路走到附近的东安县城,这是我们安逸的当代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是一个丰收的大好年景,老油坊黄澄清亮的菜籽油和茶籽油多了二十几缸销售不完,当时爷爷想尽办法在县城联系的一辆大型拖拉机,要把这些上好的油卖到附近的东安县城去。当时新宁和东安交汇之处叫界牌岭,当地民风强悍,又属三不管区,便有一些胆大的百姓做那无本的营生。车至界牌岭拐过一道急弯正吃力的爬坡,忽然七八个壮汉一拥而上堵住路口,不由分说,三百多斤的油桶便被他们七手八脚的弄下两桶。这时爷爷便推开众人挤上前去,怒目圆睁,双膀用力,一声“嗨杂”,三百斤油桶便被爷爷轻轻松松搬上拖拉机。转过身,几个壮汉早溜得干干净净。后听当地老人说,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爷爷这样的“老把式”,此后,那场无本的买卖他们便越做越小。
奶奶过世很早,所以每逢守油坊的日子,自然是我给爷爷暖脚。三公里的夜路,在爷爷的趣闻和当年勇事中不知不觉已到尽头。我当时的写作水平在同龄人中已崭露头角,大多数素材便来自爷爷的广博见闻。一到冬天,老油坊的大火塘旁便团团圈圈围满了烤火的人群。那时文化生活贫乏,爷爷的侃大山说评书不知倾倒了附近多少老少爷们,更有不少后手小伙抢着给爷爷卷烟递茶,唯恐爷爷在精彩处顿上一顿。爷爷没上过几天学,但是见识多、通人情、明事理,乡里乡亲、兄弟妯娌但凡有点摩擦,他们总不忘走到老油坊拉上爷爷帮他们评评理,爷爷机智幽默,总得双方心平气和,眉开眼笑才肯罢休。
爷爷身子骨一直硬朗壮硕,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老油坊的大蓄水池里,年近古稀的爷爷总不忘拉我泡泡冷水。也许是爷爷的刻意磨炼,从小学到高中我的体育成绩一直稳居全年级第一。
爷爷好酒,宁可三餐无饭,也不能一顿无酒。一根生黄瓜,两根酸豆角,几颗生花生都能成为爷爷的下酒好菜。我就见老油坊西墙上挂着的酒葫芦从来就不曾空过。酒能让爷爷高谈雄辩,豪情万丈;酒能让光夫子把胸脯拍得天响;酒能把老油坊照拂得车马喧嚣,门庭若市......
岁月渐长,爷爷身子骨开始一天不如一天。当那些新式的机械榨油坊如雨后的春笋冒出,当那些鲜活的电视录像进入寻常百姓家时,老油坊门前开始开始冷落起来。那昔时用桐油浸过光鲜锃亮的长木凳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那曾经四时不熄的红火塘也不曾冒过一丝火星……人们只有在吃到浑浊腥膻而多水的植物油时,才会怀念清香四溢的老油坊,怀念豪爽任侠的光夫子。
(作者地址:湖南省邵阳市新宁县公路局)
[编辑:刘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