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牛
■李 林
鼻之柔也,以绳牧之。心之柔也,以道牧之。
——黄庭坚
久居喧嚣的闹市,愈加怀念娴静的故乡。少时在农村长大,又是牛年出生,自小对牛有一种情结,一种敬畏。门前青草葳蕤的小河边和屋后青青的山坡,一直是我乡愁里的家园。仿佛母亲遥远的呼唤,儿时的梦境重复交错,一幅少年牧牛的画面已成了我坚实的人生背景。
田园劳作的欢快和月夜牧归的情形一直在脑海挥之不去,穿过岁月的追忆,总有一种强行撕裂的快感和刺痛……
刚刚分田那阵,那头金丝黄牛便是家里唯一值钱的财产。儿时环境艰苦,在温饱尚未解决的情况下,牲口就甭想看见粮食了。“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春雨一犁鞭不动,夕阳空送牧儿归。”正是当时农村耕牛的真实写照。
黄牛一身金黄,唯尾巴尖端留一截黑色,腹部及腋窝一些不显眼的阴面披一层白色绒毛,一家人都亲切地呼它“黄背”。黄背刚到我家时,瘦骨嶙峋,毛色干枯,靠卧牛栏的一侧散发着难闻的草粪味,嘴角还流着粘液,那副邋遢模样,让人忍不住掩鼻。父亲一边给它刷毛,一边招呼我递上一把新鲜的红薯藤。只见它舌头一卷,还把个头尚小的我拽了一个趔趄。它晃了晃脑袋,很快把那把青嫩的红薯藤咽下。它低下头用粗糙的舌头舔我的小手时,那种火辣辣的感觉让我惊叫失声。父亲说,它这是在向我示好。黄背是一头牸牛,就是那种会下崽的母牛,它完全没有牯牛那种骄横的脾气。面对黄背大而鼓的眼眸,我看到的是一种信任,一种亲近,一种生命的和善。我忽然觉得那股草粪气味也不是那么难闻。
每天放学后,黄背便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同伴。在耕种为主的乡下,每家都少不了一头耕牛。好在放牛的都是同龄的玩伴,自然是玩耍放牛两不误了。
黄背很通人性,在田间地头,它从来不会偷吃、践踏庄稼。在夏季蚊虫遍野的山川田野,我们常在黄背的肚皮底下拍打蚊子和牛虻。黄背担心会踩着我们,从来不肯轻易移动脚步,只是轻轻地甩动尾巴,有时还会伸出舌头,舔我们满是蚊虫血迹的小手。
黄背口糙,从不挑食,在百草凋零的秋冬,那些粗糙的柏树叶、香叶树之类都成了黄背可口的食物。我还会把高处黄背够不到的树叶、小楠竹、冬茅草之类用小镰刀割下来,堆在宽阔的平地上,让黄背慢慢享用。
因为我们一家悉心的照顾,不到入冬,黄背便上了一层肉膘,原来瘦骨嶙峋的样子早已不见。村里数十头黄牛,抵角时,却没牛能顶得住黄背两个回合。小时候的我也十分好动,当地的父辈常跟父亲开玩笑:“你家都成王者之家了,一下入驻二王。”“二王”当然是指牛群中抵角最厉害的黄背和在孩子堆中摔跤最厉害的我了。
黄背很是灵性,只要是我或妹妹骑在它宽阔而温暖的背上,黄背的步伐就会愈加踏实而稳健,更不用担心它乱蹦乱跳把我们掀下牛背。真的,在我和妹妹面前,黄背显露的是一种长者风范。
当年冬天,黄背和村里一头最健壮的牯牛相互追逐,撒开蹄子,翻过屋后的山坡,一直奔到邻村一处水草茂盛的地方。第二年入秋,黄背便产下一头全身金黄的小牸牛,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脸上也乐开了花。小牛犊跟母牛极为神似,刚落地时,蜷缩不动,被母牛舔干身子后,将两只前腿支在地上,然后拖着整个身子向前扑。看着它摇摇晃晃,左支右拙,我真替它担心。爷爷说,小牛犊这种行为是“拜四方”,它在祈求神灵的护佑。
自从产下小牸牛,黄背更加温顺,它常用舌头一遍一遍地舔舐小牸牛,更不允许其他黄牛和陌生人靠近小牸牛,它让我从小明白一种母爱叫“舐犊情深”,也让我明白“护犊子”原来就像黄背这样……
黄背在我家劳苦功高,每次不到对年,就会产下一只牛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牸牛远比牯牛值钱,而黄背产下的牛犊中,仅有一次是牯牛。对此,附近的父老乡亲无不拍手称奇,赞黄背是一头“富贵牛”。
同村有一不务正业的单身堂叔,因好赌,家徒四壁,更别说拥有似黄背这般壮硕的牲口了。每到春耕时分,堂叔就会厚着脸皮到我家借牛。这时母亲就会表现出一种不舍,因为堂叔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虽然平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是我见过他挥舞牛刷棘的时候,那是威风凛凛。堂叔对使唤的牲口向来是穷抽猛赶,没有半点怜惜之心。“他叔,你小心些使唤,畜生可怜!”这时母亲就会陪着小心,“可怜?畜生有啥可怜的!”说着就会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父亲就会走过来一把夺过牛绳递给堂叔,母亲便不再言语,隔着窗户,我分明听得母亲的眼泪滴落地上的声音。
母亲心善,从来不食牛肉狗肉。她说,牛是耕地的,狗是看家的,它们是人类忠实的伙伴,不应该跟鸡鸭一样对待。每次鞭痕累累的黄背被堂叔送回家,母亲便破例从粮仓舀上一升黄豆,一升稻谷,再加上一些米糠和切碎的干红薯藤,兑水后一起倒在食槽里。她一边抚摸黄背的鞭痕,一边簌簌地落泪,这时父亲点支烟默无声息的蹲在旁边……黑暗中,父亲的烟头一明一灭。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村的第一座水泥预制屋在父母幸福的笑容里很快就要竣工了,只是最后一笔买钢筋的钱让父母捉襟见肘。百般无奈下,父亲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手里的牛刷棘上,我心里一惊,在母亲苍白的笑容里,我看到了父母的无奈。
三爷爷是村里出名的牛贩子,在牵走黄背的时候,母亲说:“要卖就卖个厚道的庄稼人,不要卖给村西的周屠户。”
黄背摇摇晃晃的背影很是悲壮,也很凄凉。一种东西梗在喉里,我连叫几声黄背,它头也不回。黄背刚走的那几天,母亲也是一副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样子。多少次,黄背那撕心裂肺的引颈长哞把我从梦中惊醒。这时,母亲就会安慰我:“没事的,傻儿子,黄背好牛有好报,一定卖在厚道的庄稼人家里。”于是,我的心又开始释然,淡淡的月色下,我仿佛听见黄背嚼食青草的声响,和着淡淡的青草味儿……我想,黄背一定过着“相伴有田父,相欢唯牧童”的幸福生活。
(作者地址:新宁县公路局)
[编辑:刘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