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桂
这一回,我算是认识了邓元泰。
20年前的一天,我随市奶业调研组去城步南山考察,车刚出武冈城,我那模拟机就接到一位年轻同事的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说到邓元泰这里了。
“邓元泰?会朋友去了?”同事问道。
我忍俊不禁,在电话中告诉她:“邓元泰不是个人,是武冈市下面的一个乡镇。”
这一回,因为工作关系,我在邓元泰呆了整整一个月,对它的前世今生有了深入的了解,弄清这儿不仅曾经有个叫邓元太的人,而且他的名字至今还刻在碑上、活在人们心里。
那块石碑就在邓元泰镇政府对面一座叫老寨岭的小山上。碑正中“始祖邓元太公坟墓”几个鸡蛋般大小的刻字,告诉人们这里长眠着一位叫邓元太的逝者。碑高不足两尺,宽仅尺余,远不及如今的墓碑那样张扬。从碑面左侧“日章·成公后裔仝立”和右侧“咸丰十年夏月”两行更小的字里,知道这块碑立于1860年夏天,距今已有150多年,立碑人是邓元太两个儿子日成和日章的后裔。
关于邓元太的身世,《邓氏族谱》说,明洪武三年(1370),邓元太带着弟弟元敬、元富,从江西吉安府泰和县华城乡棋盘巷圳上,迁到宝庆府武冈州独立团(今邓元泰镇辖地),最初落籍在桐木槽(今浪石铺村)的河边。因为这里时常涨水,加上与城步的大山接界,不断有猛兽出没,难以安生,过了几年后,兄弟3人便回迁10来里,到今邓元泰镇政府附近安家,元太先住老寨岭下,后感出入不便,移居临河的石牛塘边,元敬定居在今华塘村,元富定居在今渔塘村。
邓元太有华氏和孟氏两房妻室,分别生子日成、日章。两房子孙繁衍到光绪年间,为了长次之分、坟志之争,竟然闹起矛盾来了,先是分立门庭,各自修谱,再是日成的后裔在凤溪村另建了一个邓元太墓。
一天傍晚,我与武冈市政协委员邓汉斌谈完话,望着窗外的小山,随口问道:“听说你们老祖宗邓元太的坟墓在那山上,带我去看看。”
在上山的路上,邓汉斌说:“这个墓已经被盗了,我们把邓元太的头骨埋到凤溪去了,清明节去那里扫墓了。”
当我向76岁的邓永祥求证这件事时,他说:“汉斌是日成公的后代,他的话不要信。你想元太公一不是财主,二不是官员,哪个盗他的墓?就是真的盗了,我们元章公后人也不得准他们把头骨拿走。凤溪那个坟是假的。”而同是日成后裔的邓盛学老人则十分得意地说:“嘿嘿,我们偷走了,他们还不知道。老寨岭早就是个空坟了!”
邓元太讹成邓元泰,并成为一个地名,不知始于何时。但在破旧立新的年代,这个地名又先后被带有时代特色的“火箭”和莫名其妙的“转湾”取代过,邓元太后人居住的地域便成了火箭(转湾)公社。到1984年,作为行政区划名的转湾,重新恢复为“邓元泰”,而在老百姓的嘴里和短途客车的路牌上,“转湾”依然还在。
在武冈乃至在整个邵阳,邓元泰都称得上一个地灵人杰、物产丰富的好地方。这里地处武冈古城西郊,云山和天子山两道山脉,将它与属于城步县的威溪乡和属于绥宁县的白玉乡天然隔开,邓元泰便处在这两大山体的环抱之中。万山丛中泻出无数条山溪,最终汇成赧水、玉溪等几条小河。玉溪七湾八拐,从城步漆家湾流入威溪后,在邓元泰境内流了10公里,穿过天心桥,与自西南向东北流贯全境的赧水汇合。赧水是资江的上游,千万年来,它和威溪好像竞赛一样,不舍昼夜地奔腾、冲刷,在邓元泰冲积出万亩以上田垅1处,五千亩以上田垅2处。登上镇中心的老寨岭,放眼四望,无论哪个方向都是一马平川,阡陌纵横;无论哪个季节都可以看到耕耘稼穑、泛碧流金的场景。在邓元泰,水稻、玉米、小麦、油菜、红薯等粮油作物,不仅应有尽有,而且产量可观。一个普通农人,能够觅到这样一片“天下粮仓”繁衍生息,我们不得不佩服邓元太的眼光。
有了五谷丰登,何愁六畜不旺。作为养殖业相当兴旺的地方,猪、牛、鸡等主要家禽家畜自然不在话下,武冈最有名的几种美味佳肴也都出自邓元泰。享誉中外的武冈铜鹅的主产地在邓元泰,岷王宫庭美食血浆鸭的发祥地在邓元泰黄茅冲,而炒制米花更是邓元泰妇女的拿手好戏……
两边大山夹峙,中有田垅平阔,又兼河流纵贯,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邓元泰自古就是由湘入黔、桂的必经要道。古时这里有茶马古道自东北向西南穿过境域中心,这条古商道同时又是朝廷的驿路。驿路像一根藤,在邓元泰境内结了两个瓜:结在东北的叫山岚铺,结在西南的叫浪石铺。以这两铺为中心,各形成一个商贸文化圈,集聚了一团历史风云。
在山岚铺的历史星空中,最璀璨耀眼的是明代潘应斗、潘应星兄弟。山岚潘氏祖籍也是江西吉安,在邓元太来到邓元泰后的第24年,武举出身的潘应麟从吉安来到武冈驻防,成为山岚潘氏的始祖。潘氏早期的班辈字派为“应友日时,文才思必”8字一轮回。经过8代之后,山岚潘氏发派到了应斗、应星兄弟。应斗进士及第后,成了朝廷命官。南明王朝南迁武冈时,身为铨选司郎中、加太常寺卿的潘应斗,随桂王迁都到自己的家门口。挟天子令诸侯的刘承胤,骄蹇跋扈,擅权乱政,潘应斗奈他不何,看他不惯,便辞官回家,在威溪口结茅而居,过着“灌园自给”、“日相唱和”的自在日子。同在朝廷任礼部仪制的潘应星,也把官职辞了,和兄长归隐威溪“俦影堂”,并作《俦影赋》,以抒发自己的志趣。
离山岚铺不远的天心桥边,诞生了一位新四军老战士、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原型夏光。夏光不仅是名英雄,也是个寿星,虽然历经百战,身上伤痕累累,但他享寿102岁高龄。
邓元泰镇西南端的浪石铺,与武冈双牌“中国楹联第一村”浪石同名。这里的一座山丘上,有一株饱经风霜的千年红豆杉。当地一位老人说,树下埋葬着一位公主。老人这看似无厘头的说词,印证了我早年在《“首都”武冈》中的一段话:朱由榔趁着乱战,带随从逃出武冈这个临时皇都。这一次出逃比以往更为仓促,更为凄惨,只有皇帝和马吉翔等几个人有马可骑,上了年纪的大臣,也和大兵一样靠腿跑路。三宫六院那些娘们,无不蓬头跣足,狼狈不堪。刚满两个月的皇子被丢弃在泥沙中,公主正值青春妙龄,与太后同乘一辆马车出城,最后双双失踪。
与浪石铺相邻的木瓜桥村,村因桥名。木瓜桥现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旧时是从武冈进入广西古驿道的水陆要津,是商贾云集,游客如织的地方。桥南通向田野,桥北连着一条店铺林立的街道,保留着古店铺的遗迹,“南北京万”的店名还清晰可见。“京万”是一种药膏的品牌,木瓜街原本是一条以经营药材为主的商贸街。在木瓜桥的亭柱上,有一副门联:“木叶落亭前,际资水秋深,夜雨横飞圃树;瓜田连岸畔,看平原草绿,朝烟遥接板云。”1930年12月,邓小平的红七军自广西北上途经此桥,露宿桥头,没有吃的,红军扯老百姓的萝卜吃,然后在每个萝卜窟窿里,放了一块铜钱做补偿。临走时,红军书写了很多标语,至今南端桥头石碑上还有红土漆书写的“共产万岁”四个正楷大字。
武冈乃用武之冈,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明朝建立后,朱元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把武冈分封给他的第18子,即岷王朱鞭。从此,武冈州城世袭14代,历时272年,一直是明代的岷王府。清顺治四年(1647年,即南明永历二年)四月,明朝最后一任皇帝永历帝之所以播迁武冈,以岷王府为明朝的皇宫,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从上古时期的黄帝战蚩尤,到新中国建立后的剿匪,在武冈这片弹丸之地,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战争。其中邓元太后人参与的反抗封建王朝的起义,就是在邓元泰把岷王砍了的。
岷王一向暴虐无度。在明代,武冈人民遭受武冈州官和岷王的双重压迫,早已怨积于胸。崇祯十三年(1640年),岷王又强令百姓筑城,更激起人民的愤恨和反抗。崇祯十六年三月初一,被罢官的小吏袁有志,秘密交结被岷王伤害的国戚邓之沛及其下人胡选、马老牛,纠合万余人起兵于黄桥铺(今洞口县境内),一干人马直逼武冈城。岷王连夜逃跑,经玉带桥、落马桥逃至邓元泰篾匠巷,因一位姓邓的篾匠告发而被活捉,并处死于篾匠的屋檐下。岷王的首级经断头桥、渡头桥运至武冈、宝庆(今邵阳)等地示众。袁有志率部焚烧了岷王宫殿,自称为王,改年号为天顺。
逃出城的武冈知州谭文祐,纠集兵勇数千人,会合与从城中逃出的兵士,收复州城,捉拿了胡选、马老牛等义军头目。袁有志率领数万人围攻州城,遭到谭文祐的攻打,被迫退回黄桥铺。不久,袁部又攻打宝庆府和新宁县城,遭到黎(平)靖(州)副总兵刘承胤与宝庆知府的围攻,因寡不敌众而失败。
袁部失败后,参与起义的邓元太后裔邓之沛、之贵、之美、之玉等人携带祖传的宝刀,率领部分族人,逃到勋卫将军邓子林镇守的甘肃边关去了,其他人或者去了城步的深山老林,或者远涉广西、贵州、四川等地,那些未参与起义的邓氏后裔,虽然没有背井离乡,却也提心吊胆度日。
后来,朝廷给岷王浇铸金头入殓,出殡时,为迷惑世人,用了48副棺材,分别从东西南北四门出城,葬疑冢48处以防盗墓。
而今邓元泰周边的落马桥、断头桥、渡头桥、篾匠巷等地名,都辉映着当年的刀光剑影。
在邓元泰,还保留着不少战争遗迹,如山口村的黄埔军校二分校武器库、踏岭村的雪峰山会战总指挥王耀武指挥部和黄埔军校二分校主任周盘的住所、天心村的烈士陵园……
有的人一经见过便会忘却,有些地方一旦去过便要后悔。然而邓元泰,我认识它之后便有了向往,离开它之后产生了留恋。还是因为工作原因,在桃花盛开的时节,我刻意没有去观赏千亩桃花;我喜欢历史,却没有涉足张家岭的汉墓群、没有走进蔡家塘的武冈首个农协大门;我好想翻过踏岭、山口的茶马古道,去我曾经联系过的白玉乡看看洛口山的美景;我好想去资源村洗洗温泉、寻找资江之源、领略威溪风光;天下名山僧占多,邓元泰20多处寺庙,我一处都未曾叩问……留下的遗憾太多了。然而,这所有的遗憾,只得等我卸下肩上的担子再去弥补。
再见了,我的邓元泰!
(作者系省作协会员、文史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