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明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早上起来,无意中翻到张志和的《渔歌子》,细声诵读中让我惆怅、茫然已久的疑惑又浮上心头。
“箬”即竹叶,“笠”就是斗笠。地处湘西南丘陵一带的新宁县,斗笠都以棕丝衬里用竹篾编制而成的。棕丝一般为棕红色,竹篾以黄篾最多,精心编成后将整个斗笠漆上一层桐油,有的手艺好,笠面油光水亮不染纤尘,自作多情的雨水爱吻它时,总被它无情略过一晃拒绝;有的手艺差些,斗笠表面东一坨漆渍,西一点毛渣,像一张女人的俊脸长满斑斑点点坑坑洼洼,斗笠却都是金黄色的,就算风吹雨打褪尽娇容也是褐色的,最多加个“暗”字成为“暗褐色”而已,我从来没有见识过有青色的斗笠呀。我家对面的蒋二爷就是做斗笠的世家,代代相传。他家凉晒在路边丶空地的斗笠,极像了寸草不生的山包,铺天盖地伸展去就是指挥作战的沙盘。斗笠的山包上不长鲜草不生嫩树,只贴“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斗笠中更有超大的一种,以油纸封面,阴晦蜡黄,小时候我们常常调皮地套在头顶,人就收缩在斗笠下,看不到头、脸,人也就矮了一半。如果在屋檐下戴着这种斗笠,母亲会手忙脚乱帮我们摘下,母亲说:在屋里戴斗笠会变成矮子的。母亲会对着斗笠连呸三声,说是可以消除晦气。我真怀疑自己能长到1米8的个儿,是不是母亲呸出来的?
最让人想不通的还是他的蓑衣,竟然还有绿色的。那是以什么原料编制而成的呢?新宁家乡一带以前盛产蓑衣,有话说“家有十棵棕,不松也得松”。棕树一身有用:棕叶可以自制蒲扇驱赶蚊虫,燥热的夏季人人手握一柄棕扇在胸前摇晃,凉风习习拂面,何等惬意!棕叶也是端午节包裹粽子的上好原料;棕身可当柴烧,更多的被架在小圳小溪上,让断路延伸沟堑变通途,自由南北;棕籽也能卖钱,一斤换三五粒纸包糖,甜蜜了童年的回忆;棕毛就用于编织斗笠蓑衣,还有扫帚。
在家乡,编织蓑衣不叫“编”而是叫“呷”。乡里乡亲的常常说:“杨大爷帮我呷件蓑衣。”
杨大爷自会昂起头,叭一口旱烟筒子,烟从鼻孔喷射而出,人们只见烟雾不见头脸,更有不会吸烟的被呛得喷嚏喧天,一个劲地“啊嚏啊嚏!”,杨大爷的声音从浓雾里飘来“要得!要得!”乡里乡亲的总是有求必应。
呷蓑衣,先将蓑片对折起来,然后把几片蓑叶缝制成一块一块的,再把一块块的蓑片像鱼鳞一样层层覆盖着,有一米二长,就用铁勾一针针缝紧缝结实了,一件蓑衣基本上就有了样子。然后还得缝制肩衣,一左一右像鸟的两张翅膀,一张一合中虎虎生风。
一件蓑衣大的有二十斤重。小时候好奇常常取下蓑衣披挂上身,蓑衣拖在地上荡起层层灰尘。穿了蓑衣行走在田埂上,仿佛披了一层盔甲的刺猬,雨水成线全部滴落在靴子里,鞋里成了湖,背上的蓑衣也越来越沉重像一副生活的重担子。蓑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雨水想渗透进来也只是枉然。??
那时候父亲上山下乡到农村,阳春季节里,他牵着牛戴着斗笠,披着簑衣行走在田中或土沙里,耕耘集体的一亩三分地,斗笠簑衣为他披风当雨江温暖了他的身心。严霜风冷的季节,父亲也少不了斗笠簑衣,因为他要挖薯他要上山砍柴,斗笠簑衣是他忠实的伴侣,是对他忠心不二的朋友。
晴天,蓑衣没有用武之力,要么贴墙挂着,远看像是一只棕褐色的大蝴蝶生动了墙壁,近看恰似墙面的一块大补丁覆盖了生活的汤汤水水,抹去了泥墙的凸凹不平。
年轻的杨大爷因为呷蓑衣呷得好,一生产队的俏姑娘瞪了大眼睛注视着,有事冇事总粘着他问呷蓑衣的事。后来他与小芳喜结连理,聘礼就是四件蓑衣,乐得岳父岳母笑开了花。往后,杨大爷又因为会呷蓑衣承接生意,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那一件件蓑衣是棵棵毒草都被集中起来焚烧了,杨大爷也曾金盆洗手。
直到前些年,杨大爷的蓑衣又红火起来,说是一件艺术品,他一下子又变成了金贵的传人。一件蓑衣能买好几百块钱,可是八十多岁的他很难轻易摆弄一件蓑衣了,亦如他摆弄不了生活或者命运。
(作者地址:新宁县金石镇东风路180号)